第七章 北衙禁军的刀
万年县衙后堂,烛火通明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火气、药草味,以及一种无声的压抑。狄仁杰端坐主位,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,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。他手臂上缠着干净的布带,隐隐透出血迹,是火场混乱中被飞溅的燃烧物所伤。裴琰和李昭分坐两侧下首,身上都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,裴琰的棉袍甚至被燎出了几个破洞,李昭的明光铠上更是沾满了灰烬和干涸的血迹。
精悍的捕头正躬身汇报,声音低沉而快速:
“…火源基本确定,起于朱雀大街西侧‘醉仙居’彩楼底层。现场发现大量硫磺、硝石燃烧残留,混合油脂痕迹,绝非意外走水!是人为纵火,且使用了大量助燃和爆燃之物!两次爆炸间隔时间极短,手法老练,目标明确!”
“…初步清点,死伤逾百,焚毁楼宇店铺七间,灯棚无数,损失难以估量!”
“…‘醉仙居’主人及当晚值守伙计共十一人,皆葬身火海,尸骨无存!线索…几乎全断!”
“…那个被裴小郎君指认的将作监老吏赵槐,”捕头顿了顿,看向裴琰,眼神凝重,“大火之后,踪迹全无!其家中已被翻查,只寻得一些寻常杂物,并无异常。左邻右舍皆言其孤僻少言,平日除了上值,极少与人来往。”
线索断了!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只激起一圈涟漪,便消失得无影无踪。纵火者狠辣决绝,不仅制造了巨大的混乱和伤亡,更是将可能的知情人一并抹除!干净利落得令人心寒。
狄仁杰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,发出笃笃的轻响。他看向裴琰:“裴琰,你确认在火场边缘所见,确是赵槐?且其皮囊中有幽蓝微光闪现?”
“小子确认!”裴琰斩钉截铁,回忆起那鬼祟的身影和熟悉的微光,心头寒意更甚,“绝不会错!那蓝光…与黄河冰缝、延喜门刺客皮囊、还有将作监镇纸给我的感觉,一模一样!”
“感觉?”李昭眉头紧锁,锐利的目光直视裴琰,“裴兄弟,恕我直言,你屡次提及此‘幽蓝微光’与‘感觉’,究竟是何物?是某种毒药?信物?还是…妖邪之术?”他的语气带着军人的直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。昨夜裴琰的舍身救人让他震撼,但此刻这玄之又玄的“感觉”,又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。尤其是,这感觉似乎总与凶险和诡异相伴。
裴琰一时语塞。他该如何解释?说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?一种对未知力量的直觉?这听起来确实荒诞不经。他求助般看向狄仁杰。
狄仁杰缓缓开口,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稳:“世间万物,有形有质者易察,无形无质者难辨。裴琰所感,或为某种常人难以察觉之‘气机’,或为某种特殊标记所引发之精神共鸣。李旅帅不必苛责,非常之时,非常之事,当以非常之心待之。”他巧妙地避开了具体解释,却肯定了裴琰感知的真实性,也安抚了李昭的疑虑。
他话锋一转,目光如电:“赵槐失踪,线索看似中断。然此獠既能潜入将作监多年,身藏‘龙渊’信物,又恰在火起之时现身现场,行迹鬼祟,其身份绝非寻常书吏!其背后,必有庞大组织支撑!此案,绝非寻常纵火或针对老夫之刺杀如此简单!其目标,极可能在于制造混乱,掩盖其转移或获取某样重要之物!而这重要之物,必与‘龙渊’有关!”
狄仁杰的论断,让裴琰和李昭心头都是一凛。目标不是狄公本人,而是为了掩盖“龙渊”相关的行动?这背后的图谋,更加深不可测!
“李旅帅,”狄仁杰看向李昭,语气凝重,“昨夜你反应迅速,出手相助,老夫感激不尽。然你身负宫禁戍卫之责,上元夜火,陛下震怒,北衙首当其冲。王中郎将等人,恐已借机发难?”
李昭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,下颌绷紧,眼中闪过一丝屈辱和怒意:“大人明鉴。末将回营复命,王中郎将已以‘巡防不力,致生巨变’为由,当众申饬,并罚俸三月,暂卸巡防之职,命末将…闭门思过!”他放在膝上的拳头紧握,指节发白。这处罚,不仅是羞辱,更是将他彻底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!复兴家族?在那些关陇门阀的排挤打压下,不过是痴人说梦!
就在这时,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一名身着深青色官袍、面白无须的内侍,在两名小黄门陪同下,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。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,神色肃穆。
“狄仁杰、李昭接旨!”内侍尖细的声音在堂内响起。
三人立刻起身,躬身行礼。
“上谕:上元夜火,惊扰圣驾,实乃大不敬!着大理寺少卿狄仁杰,全力缉查纵火凶徒,务求水落石出!然国朝新立,不宜再生大狱,凡涉事人等,查有实据者,依律严办,不得牵连无辜,更不得以此攀扯朝中重臣,动摇国本!北衙禁军旅帅李昭,巡防失察,本当严惩,念其救火有功,功过相抵,着其戴罪立功,协理狄卿查案!钦此!”
旨意宣完,堂内一片寂静。
狄仁杰和李昭同时抬起头,眼中都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!
这旨意……太蹊跷了!
前半部分,严令狄仁杰查案,却又划下重重限制——“不得牵连无辜”、“不得攀扯朝中重臣”、“动摇国本”!这几乎是明晃晃地警告狄仁杰,此案查到某些“重臣”为止!矛头直指其正在追查的门阀势力!后半部分,对李昭的处置更是诡异!“功过相抵”?昨夜李昭确实参与了外围救火,但真正“救火有功”的,是裴琰和那些水龙队!更重要的是,“戴罪立功,协理查案”!这等于直接将刚刚被王中郎将剥夺兵权、闭门思过的李昭,又推到了狄仁杰身边,参与这桩明显被设置了重重障碍的惊天大案!
这哪里是圣旨?这分明是一道精心编织的枷锁!既堵住了狄仁杰深入追查的门,又强行将李昭绑上了狄仁杰的战车!
“臣,狄仁杰(末将李昭)领旨谢恩!”两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,躬身接旨。
内侍面无表情地将圣旨交予狄仁杰,目光扫过裴琰,并未停留,转身带着小黄门匆匆离去,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例行公事。
内侍一走,压抑的气氛几乎凝固。
“好手段!”狄仁杰缓缓坐回座位,手指摩挲着冰冷的圣旨绢帛,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,“‘不得攀扯重臣’?‘动摇国本’?这是怕老夫查下去,掀了某些人的老底啊!”他看向李昭,目光深邃,“李旅帅,看来有人不想让你置身事外,硬是将你塞了进来。这潭水,你是蹚也得蹚,不蹚也得蹚了。”
李昭脸色铁青,牙关紧咬。这旨意看似给了他一个“戴罪立功”的机会,实则将他推入了最凶险的漩涡中心!一边是圣旨的严令和背后的无形压力,一边是狄仁杰这头蓄势待发的老虎,还有那隐藏在暗处的、制造了上元夜火的恐怖势力!无论哪一边,都可能将他撕得粉碎!而他复兴宗室的梦想,在这滔天巨浪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可笑。
“末将……遵旨行事便是。”李昭的声音干涩,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沉重。
就在这时,一名狄府的家仆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,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、毫不起眼的粗布包裹。
“老爷!老爷!方才有人将这包裹扔在府门外,指名……指名要交给李旅帅!”
包裹?指名给李昭?
三人目光瞬间聚焦在那粗布包裹上。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。
李昭眉头紧锁,上前接过包裹。入手很轻。他深吸一口气,在狄仁杰和裴琰的注视下,缓缓解开包裹。
里面没有信笺,只有一件物品。
那是一支通体乌黑、造型奇特的……弩箭箭镞!箭镞寒光闪闪,带着杀戮的冰冷气息,与昨夜延喜门刺杀时,射杀被石灰灼伤刺客的那支弩箭,一模一样!
李昭的瞳孔骤然收缩!握着箭镞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!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从他身上弥漫开来!这箭镞,是他身份的象征,也是昨夜他出手的铁证!此刻被送到狄府,指名交给他……这是**裸的警告!还是……栽赃?!
然而,更让他心神俱震的是——在箭镞冰冷的金属根部,用极其细微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银白色线条,清晰地勾勒着那个扭曲的环形符号!与裴琰描述的、狄公案头的石片、将作监的镇纸上的图案,如出一辙!
“龙渊!”裴琰失声低呼!
李昭猛地抬头,看向狄仁杰,眼神中充满了惊骇、愤怒,还有一丝被巨大阴谋笼罩的茫然!“大人!这……”
狄仁杰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箭镞上的符号,脸色凝重到了极点。他缓缓站起身,走到李昭面前,拿起那枚冰冷的箭镞,仔细端详着上面的符号。
“李旅帅,”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缓慢,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力量,“看来,昨夜你射杀的那名刺客,并非偶然。其身上携带的‘龙渊’信物,也绝非无因。这支箭镞…是警告,亦是线索。它告诉我们,‘龙渊’不仅存在,而且…它已经盯上你了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如炬,直视李昭震惊的双眼,一字一句地问道:
“现在,告诉老夫。昨夜延喜门外,你那一箭,究竟是‘恰逢其会’,还是…‘奉命行事’?你与这‘龙渊’,究竟有何渊源?这支箭镞背后的‘王将军’,又在这盘棋局中,扮演着怎样的角色?”
每一个字,都如同重锤,狠狠敲在李昭的心上!将他推向了风暴的最中心!
李昭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!他张了张嘴,看着狄仁杰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,又看了看手中那枚刻着诡异符号、如同催命符般的箭镞,一股巨大的压力和前所未有的危机感,几乎让他窒息。
家族的秘密,父亲的遗命,复兴的重担,北衙的倾轧,圣旨的枷锁,狄仁杰的逼问,还有这如同跗骨之蛆般缠上来的“龙渊”……所有的线头,在这一刻,都死死地绞在了他的身上!
他该如何回答?
